【周四书话】人妖 泰文

　　作者：王国平

　　一

　　汪曾祺对惯常真理上所谓宽阔、后光、壮丽的东西好像不太感敬爱，致使有些犯怵，无从下手。

　　1987年他曾到芝加哥，看了西尔斯塔，其时的世界最高配置，103层。在次高配置“96层”喝了一杯威士忌。他在给夫东说念主的乡信中说：“芝加哥鄙人面，灯火后光。看了半天，照旧——灯火后光。”无话可说了。

　　到纽约，看解放女神像，仅仅远远地看了看。如果要就近看，得坐船，来往两个小时，“不值得”。时刻不是最主要的，要津是“就近看，也即是那么回事”。

　　《故乡的食品》，论及桑梓高邮的特产双黄咸鸭蛋，很实诚，“滋味并无十分处，还不即是个鸭蛋！仅仅切开之后，内部圆圆的两个黄”。还说我方的家乡水产丰富，鱼之中名贵的是鳊鱼、白鱼、鳜鱼，虾有青虾、白虾。蟹极肥，“以无特色，故不足”。

一年容易又秋风 曾祺遣兴

　　你名贵你的，于我何关。

　　在福建，别传东山的海滩是寰宇最大的沙滩。《初访福建》中瞻仰一声，“竟然很大”。但也就这般了，“问我有什么印象，只可说：我到过寰宇最大的沙滩了”。再挤牙膏似的，挤出这样几句，“我对海莫得牵挂。因此也不易有厚谊”。莫得更多可说的了。

　　在泰山眼下，他透顶蒙圈了，有些不胜重负。《泰山片石》，他坦言：“我是写不了泰山的，因为泰山太大，我对泰山不行认可。我对一切伟大的东西总有点水火阻截。”

　　他似有说念家风骨，守柔，尚雌。

　　大与小，上与下，多与少，强与弱，石头与鸡蛋……若要投票，千里着稳固与形状都牵着他走向后者。

　　“将军赶路，不追小兔。”这诚然是对的。但汪曾祺不是“将军”，仅仅个“新兵蛋子”。更准确地说，即是个“炊事员”，况且是给全球改善伙食、专职“追小兔”的那一个。

　　他准备给瓢虫写篇笔墨。生涯经验告诉他，瓢虫分大害虫、大益虫两类，就看鞘翅上有若干雀斑，也即是虫豸学家说的“星”。

　　他写信给知交朱德熙，说我方迟迟莫得下笔，原因是记不清害虫、益虫背上各有若干星。当场，开动乞助了，“你近邻有莫得治虫豸学或‘植物保护’的群众？能不行为我探问一下？”还要“得寸进尺”，痴痴地想望，“如果能找到一册或一篇附图的瓢虫文章来望望，那才好”。

　　对一只瓢虫，这样精心，都有点婆妈了。

　　他还给黄裳写信，谈我方在天津的不雅感：“各处走了走，所得印象第一是这里橱窗里的女鞋都粗痴钝笨，毫无‘真理’。我测量一个都市的文化，差未几是以此为首项的。”

　　这是个专注“芝麻”而不太顾及“西瓜”的东说念主。

　　博尔赫斯说：“我只对粗鄙的事物感到惊讶。”

　　粗鄙的事物，多是“芝麻”。

　　有个网罗作者叫“八月长安”，她说我方写的都是芝麻大的小事，“在往常，我的天外很小人妖 泰文，眼力很短，是以，芝麻很大”。

　　汪曾祺的天外一直很大，眼力也远，他也知说念芝麻很小，但性情使然，无数时候照旧把心想放在“芝麻”上，喜洋洋。

　　西尔斯塔、解放女神像、东山海滩、名贵特产，于汪曾祺而言，是无法接榫的。莫得动机，莫得震荡，莫得燃点。尽管都是“大西瓜”级别，那又若何？照旧个漠不关心。

　　法国列传作者阿兰·维贡德莱著有《杜拉斯传》。他说杜拉斯讲过一个故事：有位画家，画了海上的一艘划子。其后嗅觉不称心，就出手改了，把画的总共空间绝对让给了划子的帆，“于是，帆占据了一切，占据了大海、天外和风”。

　　汪曾祺亦然只存眷“帆”的东说念主。

　　他不是一个有志于造大船、行远洋的东说念主。

　　倒是轻捷的东西，相宜他之气质与真理的东西，他不吝耗力，细细端视，静静打量，有闲适，一颗“芝麻”能玩一年。

　　归正“太阳下山明早依旧爬上来，花儿谢了来岁照旧雷同的开”，着什么急。

　　他跟阎肃一皆弄过脚本。阎肃有一首《醉中逐月》，“借我借我一对慧眼吧，让我把这阻扰看个清了了楚清皎皎白真知晓切……”汪曾祺就有一对慧眼，亦然锐眼，把一颗“芝麻”都能看个通透、知晓、囫囵。

　　所谓“工匠精神”，大体如斯吧。

　　知父莫如子。《老翁儿汪曾祺》，他家三个孩子合写的。说及他在西南联大学习英文的经历，发现往常“老翁儿”懂的英文全是一些“犄角旮旯”的东西，与正课全无相干，“他认为好玩，于是就记着了”。

　　汪曾祺是一个善于用边角料盘算漂亮穿着的成衣。

　　进一步说，汪曾祺是一个能把“芝麻”真真形成“西瓜”的魔术师。

汪曾祺1990年在家中。选自《榆树村杂记》

　　二

　　汪曾祺有个改写的癖好。

　　先是拿我方的旧作开刀。《复仇》《异秉》其后都革命过。一篇2000字的《做事》，前后竟然写过四稿，较上劲了。

　　他还盯上了《聊斋志异》，再行打量，再行拼装，在好意思参加海外写稿运筹帷幄本领也不忘这档子事。他蓝本有个纷乱的运筹帷幄，但只改写了12篇，取名《聊斋新义》。

　　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他按照我方的默契再行归置了一下，致使别辟门户，补苴缺点。就像有的电影导演，搞经典重拍，只取了原作的名和扮装的名，其他的都抛了，临时找新想路新嗅觉，要的即是个性范儿。

　　要说，濒临仍是参加经典序列的名篇，一般东说念主都会颦蹙头，不说唯命是听、亦步亦趋，也要注意翼翼、恭恭敬敬，惟恐伤筋动骨。

　　汪曾祺的胆子大，不太计议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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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大约是这样想的：东西既然过了我的手，它若干就应该像我少量，对不住，不行再姓别的了，要姓汪。

　　雁过诚然不拔毛，何如舍得？这只雁仍是是我家的了。

　　即是这样个性。

　　即是这样帅气。

　　汪版《桃花源记》，他聊着聊着，就把“天机”的底儿给高慢了：“桃花源”是假的，“秦东说念主洞”是假的。

　　先解构，再建构：“吃擂茶”、磨碑石的小伙子的生涯才是确切。

　　如果你刚读了陶版，接着读汪版，你就烦懑了：这个姓汪的，何如是个“禁闭分子”？

　　汪版《岳阳楼记》，存眷的是岳阳楼并非滕子京所建，范仲淹也莫得亲目击过岳阳楼，强颜欢笑，也仔细品读了一下这个也曾“烧掉了几次”的配置，再是夜读《岳阳楼诗词选》，总体印象是“有千人一面之感”。

　　性格不改，他只看重“芝麻”，无论什么“西瓜”。

　　他以骨子看成，论证了“作品是作者的孩子”这个不雅点的正确。

　　属于他的笔墨里都活跃着他的基因。

　　“他的终极目标是要将飞动在履行生涯除外的东说念主拉回到生涯中来，让职守着千里重的发蒙任务的东说念主卸去重负而享受平方生涯的乐趣，让披着宽阔不实遐想的外套的东说念主脱去枭雄的披挂降落到东说念主的粗鄙自适的存在中。”指摘家杨红莉的清雅见性情。

　　也即是说，他“敢把天子拉下马”，都打回原形，别东说念主五东说念主六的。

　　他的追求即是“卸下负累，轻捷腾飞”。

　　也不行简便地说，他这是在抵赖“宽阔叙事”，是在“规避上流”。同题作文，性情不同，笔趣不同，当然意境亦不同。如果太像了，岂不是有舞弊的嫌疑？

　　再说了，亦然逼不得已。后世文东说念主到桃花源、岳阳楼，“目下有景说念不得”，因为早有陶公、范公“著文在上面”，险些莫得伸胳背伸腿的地点。假若还顺着陶渊明、范仲淹的门路走，只但是昆仲无措，有点掩耳岛箦之意。

　　敬畏不是屈服，不是寸步不移、停步不前。

　　汪曾祺凭借我方的气力，历尽沧桑，开荒一条演义念。这是值得感佩的。

　　不外，假如这是一次测验，作文是以《岳阳楼记》为题，“自选角度、笃定立意、文学不限”。几轮筛选，范仲淹同学和汪曾祺同学写得都可以。一定要在他们两个之间判个陡立，服气袭取公正的考官莫得什么彷徨的，范仲淹同学胜出。

　　——爱“芝麻”，更爱“西瓜”。

　　或者说，“芝麻”老是“芝麻”，“西瓜”毕竟照旧“西瓜”。

　　《光明日报》（ 2017年03月23日 16版）人妖 泰文